
【道看花回】(1-2)
第一章:横生枝节云城县衙,大堂之上。
「威!武!」
两班衙役各持水火杀尾棍分列两侧,齐声唱喝起来,震的梁上尘土簌簌而落。
彭怜一身六品官服端坐团案之后,俊俏面容多了稀疏髭须,眉宇间稚涩尽去,
多出一份从容世故之意,他手捧一纸诉状看了几眼,装模作样细看堂下两方,不
由皱起眉来。
这田家争产之案,情节倒不复杂,举告之人姓徐名文明,乃是田海生妾室所
生庶子,只是年幼时便过继与徐家继承宗祧。
孰料那田海生到头来嫡子早夭,反倒成了无后之人,他死后家中无人承继宗
祧,便有族亲定下由旁支晚辈田文举承继宗祧、奉养田海生妻女。
只是那田家如今正妻早死,留下妾室杨氏主持中馈,她自己亲生的骨肉仍旧
在世,自然想让亲生儿子承继家业、孝养自己,尤其那徐文明继承了徐家家业,
却因挥霍无度,早将家产败了个干净,可怜天下父母心,杨氏便也有意接济儿子
一番,有她其后撺掇,才有徐文明举告争产一案。
彭怜微微抬头,冷眼扫过台下二人,那田文举秀才出身,样貌不甚出奇,一
身粗制布衣,看着倒是文质彬彬,颇有些书生之气;那徐文明却尖嘴猴腮、油光
满面,一身锦衣华服,所佩珠玉也是价值不菲,当此时节也拿着一柄折扇,冒充
翩翩浊世佳公子。
彭怜看得心中厌烦,便有些偏向于那田文举,他转头望向身旁幕僚,心中不
由泛起嘀咕。
若是据属下所言,徐文明乃是田家庶子、杨氏亲儿,若按成例,由其承继田
家家产倒也无可厚非。
那田文举承继田海生家宗祧,便是田家后嗣,其奉养杨氏数年,并无悖逆不
孝之举,由此判那徐文明败诉,倒也合乎常理。
正是因此,彭怜前任那位陈大人才会拖延至今,只看哪家刮的油水多些,便
判哪家赢了官司,如此待价而沽,竟将民间诉讼,当成了敛财捷径。
他心中犹疑不定,一时有些难以决断,却见一位僚属从后堂小跑过来,在他
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彭怜心中一喜,随即故作淡定,与那堂下二人说道:「你二人状子写得清楚,
本官也已知晓实情,只是如何决断,且容本官斟酌一二,你等莫要散去,且都在
此候着!」
他喜盈盈来到后堂,却见厅中下首位子坐着一位盛装妇人,面上描红画黛,
头顶簪金戴玉,面容白皙姣好,不是樊丽锦更是何人?
见他进来,妇人连忙起身,躬身福了一福,甜声说道:「妾身见过大人!」
相处日久,彭怜愈加贪恋妇人妖娆,尤其樊丽锦外冷内热,床笫间风骚之处,
比之柳芙蓉、应白雪毫不逊色,每每于丈夫身边与彭怜欢爱,更是让彭怜快活至
极、流连忘返。
只是彭怜心中欢喜却非因此而来,他身着官服,此时又在县衙后堂,樊丽锦
一声浪叫,只怕前面大堂里的十几个人都能听见。
僚属与丫鬟无法去远,彭怜按捺心中欢喜色欲,与樊丽锦色眯眯一笑,随即
伸手虚扶一记,坐在上位,喜不自胜对妇人说道:「锦儿今日怎么这般好看,若
非实在形势不许,为夫眼下便要将你就地正法!」
他随即正色朗声说道:「吕夫人今日来的倒早,不知所为何事?」
樊丽锦面色微红,她转头看了眼门外,知道旁人听不见二人窃窃私语之声,
便也朗声说道:「大人日理万机,妾身实在不敢随意打扰,只是……只是妾身所
托之事,不知……不知大人可有消息了?」
她随即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好相公,奴一见了你,也心里乱乱的,想要
被你疼爱……」
妇人如此妖娆,彭怜更加难捱,只是无奈说道:「好叫夫人得知,这事儿……」
他压低声音,话已至此,两人窃窃私语便是理所应当,「为夫昨日去见了知
州大人,他与我商议妥当,白银两万五千两,起复吕大人做个州衙属官,只是却
是个从七品官职……」
樊丽锦不由一愣,她丈夫吕锡通乃是七品县令任上被免,若是起复,自当也
是七品官职,这平白降了半格,岂不是吃了暗亏?
「好相公,为何却是个从七品?」
「江涴说是没有其他空闲职位了,我倒不这么觉得,只是这两万五千两白银
花出去,却只换来个从七品,多少有些不值……」
樊丽锦贝齿轻咬红唇,沉默片刻说道:「从七品便从七品,两万五千两便两
万五千两!」
彭怜为难说道:「这些倒还好说,你可想过,在江涴任上起复,吕大人便要
进府拜见上官,每日两人朝夕相对,便是江涴如何心胸似海,吕大人这般器量,
再要有些非分之举,锦儿一番努力,岂不尽付东流?」
樊丽锦无奈一笑,轻声说道:「奴早就想过,若他还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
说不得以后自是再也不肯管他了!」
彭怜笑笑摇头,「不去说他了,徒惹锦儿生气!如今为夫这里倒是有几桩官
司犹疑不决,锦儿可否为我参详一二?」
樊丽锦闻言一笑说道:「相公不妨详细说来,奴自当尽心竭力为相公参详!」
彭怜先说起田家争产一案大概,最后才道:「以我所见,那徐文明纨绔无形,
便是给他多少家产都要败光;那田文举倒是一表人才,承继田家宗祧才是理所应
当。」
樊丽锦微微一笑,「所以相公之意,可是要判那徐文明败诉?」
彭怜微微点头,「为夫正有此意,只是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樊丽锦媚眼横波,伸出一支纤纤玉指点在身旁桌案上,悄声笑道:「相公只
想着谁能承继家业、守业有成,却忘了那杨氏眼看着亲生儿子败光家产,哪会不
心急如焚?这田家争产一案,要害却在这杨氏身上……」
见彭怜微微点头,樊丽锦又以手指比划说道:「相公将家产判予田文举,自
然众人服帖,只是那杨氏眼看爱子即将家破人亡,又哪里开心得起来?若是尽数
判予那徐文明,便似乎又有断事不明之嫌……」
「此事究其根本,还是杨氏与那田文举非是亲生母子,两人离心离德,长久
下去,必然难以善罢甘休,既是如此,相公不妨快刀乱麻、直取要害……」
「锦儿快说,此案该如何决断?」彭怜早将樊丽锦看成在世女诸葛,是以听
到她来才这般欢喜,此时情急之下,便起身过来捉住妇人玉手,就要轻薄起来。
那樊丽锦恋奸情热,自然千肯万肯,尤其眼前彭怜少年得志,如此小小年纪
便是从六品县令,一身六品官服衬得风流倜傥、威武绝伦,早就看得心痒难搔,
此时彭怜情难自禁、以身犯险,她又哪里在意与情郎亲热一二?
两人抱在一处亲吻不休,樊丽锦只觉一只大手深入衣襟搓揉胸前硕乳,她娇
喘吁吁按住情郎手腕,断断续续低声说道:「好相公……不妨将那田海生留下家
产一分为二……一份与那田文举,由他承继田家宗祧传宗接代……另一份与那徐
文明,令其将乃母接回家中奉养,这家产便是奉养之资……」
彭怜官服穿脱不便,自然不便与妇人真个欢娱,他牵过樊丽锦玉手隔着官袍
放在膨大阳根之上,闻言便是一愣,随即问道:「两家平分?」
「是否平分倒是还可斟酌,唔……」妇人娇喘吁吁,时而被彭怜搓揉得爽利
了便有些难以言语,「只是给那田文举多些钱财杂物,给那徐文明多些田产店铺,
看似二人均分,其实乃是田文举与那杨氏分家,如此一来,田文举不必每日担惊
受怕、只盼杨氏早死,那徐文明也与乃母团圆,有亲母一旁督促管教,他那些田
产店铺也能维系生计,最后纵是家产败光,也算死得其所,又与田文举何干?」
「如此一来,田文举得了家产,与那杨氏分道扬镳,有大人判案为凭,那杨
氏也不敢去找他麻烦,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徐文明得了家财,杨氏与爱子团聚,
自然更无二话……」
彭怜瞬时豁然开朗,不住点头说道:「如此说来,便多给那徐文明几分倒也
无妨,田家家产不少,看那田文举衣着,只怕一直被那杨氏限着,并未真个当家
作主!」
彭怜搓揉妇人心中快意,又将两宗官司说与樊丽锦,听她三言两语便能切中
要害,所言更是为自己指点迷津、拨云见日,不由心中更是爱极,只在妇人耳边
小声求道:「好锦儿!不如为夫今夜去将你偷来,以后你便在为夫身边做个亲近
僚属,也省的为夫整日里为这些公务愁得白头!」
樊丽锦轻抚情郎面颊,娇滴滴笑道:「好相公!奴也想与你长相厮守,只是
奴与他夫妻一场,这般偷偷离去,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彭怜实在无可奈何,又与樊丽锦亲热一会儿,恰好门外脚步声响,这才赶忙
松开。
不表彭怜重又升堂断案如何故作英明神武,只说樊丽锦告辞离开县衙回到家
中,来到后院书房,却见吕锡通正在摇椅中躺着无所事事,不知在琢磨什么。
「老爷!」
「哟!夫人回来了!」吕锡通连忙起身迎接,「那彭怜怎么说?」
「彭大人说,江涴意思,同意助老爷起复,任的是州衙经历……」樊丽锦有
些欲言又止,说起话来自然吞吞吐吐。
「从七品?」吕锡通面上勃然变色,却又不敢冲妻子轻易发作,他自知理亏,
若非自己行事莽撞,也不致有今日之灾,随即强忍怒意问道:「却要多少银钱?」
「一万五千两……」樊丽锦故意少说了一万两,只因她早与彭怜商议妥当,
江涴故意替彭怜多要的一万两,彭怜到时只说收到了,两边相瞒,只看他与樊丽
锦彼此情意面上,彭怜便少了这一万两的赚头。
若非彭怜夜里不便出来,只这一万两的差头,樊丽锦便要曲意逢迎一番将情
郎服侍爽利,任他予取予求才好。
吕锡通怒哼一声,愤恨说道:「江涴欺人太甚,收了这许多钱财,却只是个
从七品官职!老夫为官多年,在七品任上毫无寸进,临到头来,却要倒退一步么!」
樊丽锦情知丈夫心结,二人夫妻多年,她又如何不知丈夫心思?只是如今形
势如此,哪里容得吕锡通不肯低头?
要么选官出仕低个半品,要么赋闲在家等江涴去职赴京,怎么抉择,其实夫
妻两人均是心知肚明。
江涴任上便能起复个从七品,新来的继任者稍微用些银钱,似吕锡通这般为
官多年、声名卓着之辈,再任一县父母只怕易如反掌。
尤其樊丽锦心里,彭怜为她省下万两白银,将来新任知州到任,这一万两白
银买个知县绰绰有余,只是这话不便与丈夫明言,便就不知该从何劝起。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樊丽锦自言倦了起身离开,吕锡通书房枯坐半晌,这才
吩咐下人,将樊丽锦贴身丫鬟芝儿唤了过来。
吕锡通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杯中茶水已然凉了,苦中带涩,难以入喉。
「……奴婢随夫人进了县衙后堂,随后那彭大人便回来了,他一身官服,县
衙的人说是正在升堂……」
「夫人说起来什么『请托之事』,随后二人话语声就低了,奴婢偷看了几眼,
初时还不如何,只是后来……」丫鬟芝儿沉吟起来,不肯再往下说。
吕锡通瞳孔一缩,眼睛微闭,皱眉问道:「后来什么?」
见芝儿欲言又止,吕锡通冷哼一声说道:「莫看夫人待你不薄,若她知道了
你与小厮私通,只怕便要将你打个半死逐出府去,你且想好了要不要说!」
那芝儿毕竟年纪尚幼,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恫吓,闻言娇躯一颤,连忙轻声说
道:「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就说,后来到底如何了!」
「后来……后来奴婢偷偷再去看时,正……正看到夫人……夫人与那彭大人
抱……抱着亲嘴儿……」芝儿战战兢兢说起日间所见,话一出口,心神登时一松
跌坐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主母背夫偷汉,偷的还是那彭怜,此事到了如今,只怕难以善了。
吕锡通手握躺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指节绷得发白,如是良久,这才缓缓
说道:「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芝儿挣扎几下,这才勉力起身行礼离开。
吕锡通一人枯坐良久,眼看天色渐暗,这才踉跄起身,回到后院卧房。
樊丽锦正在对镜整理红妆,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关切问道:「老爷可曾用过
饭了?气色为何这般不好?」
吕锡通面沉似水,在床榻对面罗汉床上坐下,他抬头看了芝儿一眼,这才与
妻子说道:「夫人与那彭怜勾搭到一起多久了?」
樊丽锦面上笑意瞬间凝住,她转头去看芝儿,只见贴身丫鬟垂首不语看不清
脸色,只是双手在身前捏着衣角搓揉不住,娇躯轻颤、瑟瑟发抖,显是害怕至极。
樊丽锦瞬间明白,不由苦笑一声,与吕锡通说道:「老爷却是何时起疑的?」
吕锡通不动声色,轻轻说道:「自我去官以后,每日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
眠,夫人却是气色愈来愈好,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妾身不似老爷这般心思深沉也是有的。」樊丽锦语声淡淡,面上沉凝似水,
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对镜继续整理红妆,只是她方才正要卸去妆容,此时却将
玉簪金钗重新插上。
「夫人心胸宽广,老夫素来敬服,只是夫人气色之好,比之当年初嫁之时亦
是不遑多让……」吕锡通毕竟是读书之人,胸中愤恨难平,却仍是不肯恶言相向,
「这般娇艳欲滴,若非男女之情所致,又能是何因由?」
「老爷赋闲在家,总是免不了胡思乱想,妾身不过闲暇多了,不必操心忧虑,
气色好些,却也是人之常情。」樊丽锦取出脂粉,先在脸上轻轻涂抹,随即取了
一张口脂,红唇轻启微微用力抿了起来。
「那夜老夫便疑房中有人,只是门窗紧锁,却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手段,将那
彭怜藏在何处……」吕锡通面色铁青,那夜他醒来察觉不对,却未发现任何蛛丝
马迹,只是事后想起,总是觉得哪里不对,若非如此,也不会勒令芝儿为其监视
发妻。
夫妻二人本来伉俪情深,便是樊丽锦因着欲求不满又聪慧过人有些强势,吕
锡通也从未想过,素来端庄矜持的夫人会与人勾搭成奸,他命芝儿监视樊丽锦,
其实内心极其矛盾,既希望芝儿发现蛛丝马迹,却又害怕真个证实夫人奸情。
樊丽锦梳妆完毕,转过身来看着丈夫,随即看向婢女芝儿,叹气说道:「你
随我也三年了罢?你可知道,今日似你这般胡言乱语,便是老爷将我休了或者杖
毙了,又岂会留你活命、任你出去宣扬家丑?」
她转过头来与丈夫说道:「事到如今,老爷只是信了芝儿片面之词,便要与
妾身兴师问罪,妾身却是无话可说,但凭老爷处置便是。」
吕锡通面色涨红,看着眼前发妻貌美如花、娇艳欲滴,心中却无论如何都恨
不起来,多年夫妻恩爱和睦,却被那彭怜横插一脚,如今夫妻反目成仇,过往深
情全如镜花水月一般消失不见。
樊丽锦面若平湖,心中却已泛起惊涛骇浪,她自负聪慧,以为凭自己聪明才
智与彭怜绝世功夫,二人奸情定能轻易遮掩,却是从未想过,竟这般轻易便被丈
夫知晓。
细想起来,彭怜年少轻狂,自己恋奸情热,情到浓处不管不顾,才致有今日
之祸,樊丽锦心中暗自想到,以丈夫脾气秉性,只怕今日有死无生,彭郎情深似
海,不想日间一见竟是永别。
吕锡通看着爱妻,却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反而眼神幽幽,竟似对那彭
怜念念不忘,他心中愤恨猛然站起,一掌将樊丽锦抽翻在地,指着妇人肿胀俏脸
怒声问道:「你这淫妇,事到如今,竟是毫无悔意么!」
樊丽锦左脸迅速肿起,却不伸手捂脸,只是抬头看向丈夫,眼中闪过一丝迷
离光辉,随即坚定说道:「那日妾身与你求爱不成,自渎之时被彭郎趁虚而入,
此后才知世间男女情事竟能这般极乐!你我夫妻一场,妾身做下这般丑事,自然
心中愧对于你,也对芊芊不起,只是你问我是否后悔……」
她稍微停顿片刻,随即语声坚定缓缓说道:「妾身从不后悔与彭郎成就好事,
便是从头来过,纵是千刀万剐,妾身也要与他重温旧梦、双宿双栖……」
吕锡通心中万念俱灰,只觉满腔恨意忽然消失不见,眼前爱妻美艳如花,却
又陌生至极,从前诸般恩爱仿佛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消散而去,他伸手想去抓住那
抹轻烟,却是徒劳无功。
事已至此,人生一切仿佛都没了意义,官位,权势,书生意气,儿女情长……
吕锡通胸口忽然剧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咙,随即猛然喷出,淋了樊丽锦满头满脸。
「老爷!」
第二章:有时而穷
京师。
禁宫门外。
一列车马缓缓行来,队列之中旌旗招展、冠盖如云,阵势之大,令人咋舌不
已。
宫门守卫却不敢怠慢,早有宫门监喝令大开中门,迎接车队入内。
御道两侧,宫娥内侍跪了一地,有人趴伏在地不忘与同伴窃窃私语:「秦王
入宫了?他都多少年不进宫了?」
一旁一个年长内侍低声说道:「别说入宫,都十几年没进城了,一直在城外
住着,今天怎么转性了?」
队列缓缓而行,其中一杆高挑旗杆,上面挂着一面玄色大旗,斗大「秦」字
迎风招展,显出无上威仪。
队列之中,一座宽大抬辇上,秦王晏修一身九蟒朝服巍然端坐,在他身前不
远,玄真一袭天青色道袍悠然盘腿而坐,面上笑容淡淡浅浅,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津津有味看着辇外景象。
「市井红尘,不过如是,仙师化外高人,倒是委屈了些。」御辇宽敞,又有
书案又有床榻,晏修自斟自饮,喝的却是葡萄美酒,随他饮尽杯中醇酒,两旁自
有俏丽侍女为其斟满。
玄真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巍峨宫楼,轻声说道:「不入红尘,焉知世外清幽?
我辈从此而来,却也不可随意忘本。」
两人随即默然。
这步辇极大,需三十二名脚夫抬着,行出一里便要换人,比起骑马乘轿,实
在慢的太多。
只是玄真却明白,为何秦王这般作派,宫中传旨宣召,他却如此迟缓,此中
深意,怕是尽人皆知。
穿过两道宫门,晏修抬头看向前方巍峨殿宇,笑着说道:「皇兄所赐恩泽到
此为止,仙师,咱们下去步行吧!」
晏修话里有话,玄真微微点头仿若不知,与他先后下了御辇,一起朝宫门走
去。
「皇兄赐我这一字并肩王,可谓位极人臣,便是这御辇,也是帝王才能享用,
只是……」晏修负手前行,身形佝偻毫无挺拔之意,便如老农行于自家田垄之上,
随意潇洒至极,「只是到了这第三重门,孤王也要下马,呵呵。」
秦王戎马一生,立下不世功勋,虽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只是臣子,那
一步近在咫尺,却也远胜天涯,此刻所言,已是大逆不道。
玄真略略落后秦王半步,轻轻说道:「昔日种因,今日结果,诸般对错,皆
是自取,所谓『时也命也』,大抵便是如此?」
秦王身形一滞,随即摇了摇头,自嘲笑道:「仙师究竟通透,倒是老夫痴妄
了。」
一众随从俱都留在宫门之外,二人沿着步道缓缓而行,两旁宫娥内侍自然看
得更加清楚。
晏修身形本来高大,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佝偻,他又常年沉湎女色,
眉眼中自然有股颓然之意,此时身着朝服,倒是将瘦削身形遮掩起来,看着不再
单薄。
只是他此时毫无王侯气度,负手而行、闲庭信步,哪里有与帝王比肩的威严
气概?
两旁宫娥内侍早就见过无数王侯将相,明知眼前之人声名远播,却仍是有些
难以置信,秦王威名赫赫,竟是这般一个平常老头?
只是愈是宫中旧人,愈加神态恭敬,这些宫女太监,早都练就一颗七巧玲珑
心,哪敢露出丝毫不敬之意?便是心中不明究竟,却也有样学样,神态全无不同。
相比之下,秦王身后那位道姑却又别样不同,她身形高挑曼妙,竟似比秦王
还要高出半头,身上一件天青色道袍,行走间露出下面素白底衬,其下一双修长
玉腿不时露出秀美线条,面上云淡风轻、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却又依稀有些红尘
烟火气息,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感。
玄真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衬得头上一顶玄天白玉冠光彩夺目,一段修长
脖颈若隐若现,一片白腻肌肤在衣领消失不见,明明曲线婀娜、媚意天成,却让
人丝毫难起遐思。
仿佛一片落叶浮于秋水之上,她只是那般随意行着,便让周遭众人各个自惭
形秽,只觉看她一眼,心中万千污秽便能涤荡一空。
进了宫门,却见路上一座圆形水池拦住去路。
那水池平地而起,高出地面一尺有余,内里一座假山巍然耸立,假山一旁立
着两只白玉雕成的仙鹤,水中一只神龟若隐若现,此时初春时节景致单调,想来
盛夏时分池中长满荷花,怕是又有别样不同。
那水池乃是白玉砌成,年深日久之下青苔覆盖,早已不复昔日光泽,却多了
一份厚重沉凝之意,其上纹路顺畅自然,便是无绿植相衬,也让人心旷神怡。
玄真神情微动,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假山、白鹤、玄龟与那水池连为一体,
竟是整块白玉雕琢而成。
见她这般瞩目,晏修停下脚步,笑着说道:「此乃前朝旧物,如此巨大一块
白玉已是难得,这般雕琢刻画,不说其中所需钱财几何,只说这份才情技艺,便
是今人无法想象。」
那仙鹤振翅欲飞,颇有凌云绝顶之意,那玄龟俯首水中,却又慵懒写意,只
说这份雕琢技艺,便已非比寻常,二者与那假山相辅相成,若是再有夏日荷花掩
映,便是一处绝佳盛景。
玄真绕过白玉池,与晏修继续前行,淡淡一笑说道:「王爷不必厚古薄今,
我朝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倒是不必羡慕这些。」
晏修回头看了一眼道姑,微笑摇了摇头,继续前行进殿。
大殿中门大开,早有太监过来迎接,引着二人进殿。
秦王轻车熟路信步而行,问那领路太监道:「李公公这身子骨倒是硬实的紧,
你比孤王还大了三岁呢吧?」
那太监一身大红蟒袍,头上黑发希微,面上却是红光满面,步履间有些老态,
却仍稳健有力,闻言赶忙躬身说道:「有劳王爷记着,托您的洪福,老奴身子骨
还算结实堪用!」
三人来到一处暖阁门外,李公公入内通禀,随即宣召觐见。
进到门内,却见西边整面墙上打着高大书架,后衬明黄织锦,架上书本琳琅
满目,珍本古卷分门别类,怕是摆了上万本书籍。
书架不远处摆着一方书案,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后面,面上带着平和微笑,
看着晏修玄真二人。
「臣弟见过皇兄。」晏修拱手一礼,实在谈不上如何恭敬。
玄真自不敢这般轻慢,连忙躬身行礼,恭谨说道:「贫道玄真,见过陛下。」
晏文双手叠握放在小腹之上,靠着椅背与玄真笑道:「朕早听皇后和国师提
起仙师,如今一见,果然超尘脱俗,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与晏修相比,晏文气度沉凝悠远,看着和蔼可亲,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份威
严气度,让人心生亲近却又不敢直视。
只是玄真终究与常人不同,她冲晏文谦和一笑,微微顿首说道:「陛下过誉,
贫道愧不敢当。」
两人对谈,晏修却已走到书架前取了本书翻看,晏文看他一眼,随即吩咐说
道:「快与仙长看座!」
内侍捧来锦凳,等玄真落座,晏文才又说道:「承蒙仙师施法,太子如今身
体颇见起色,朕还要多谢仙长恩德!」
见玄真笑而不语,晏文又道:「若是寻常金玉之物,想来仙师定然不屑一顾,
朕虽愚妄,却也不能如此唐突无状。仙师若有所钟,不妨直言不讳,朕能做主的,
自然无不允准!」
玄真微笑说道:「陛下多虑了,贫道入世修行,金银之物本来便是孜孜以求、
多多益善,除此之外,贫道还有不情之请,盼陛下恩准。」
晏文一愣,眼见玄真竟是如此世俗市侩、毫不故作高深,不由饶有趣味问道:
「仙师快人快语,有求不妨直言!」
「壁遮山下有处官产,占地约有四百余顷,贫道所求,便是此地,陛下若能
将其赐予敝观,贫道定当不胜感激。」
「哦?」晏修明显一愣,随即笑道:「仙师行事,果然与众不同,此事倒也
简单,若是果然有此官产,朕便赐你便是!」
「谢陛下隆恩!」
「太子大病初愈,有心当面向仙师致谢,只是他不良于行,还请仙师移步东
宫,由太子向仙师当面致谢。」
「谨遵圣谕!」玄真告辞而去,随着内侍领路去见太子,留下晏文晏修兄弟
二人相对无言。
晏修斜靠坐在旁边锦榻之上,手中书卷根本未曾翻起,等玄真去远,他才说
道:「她派人去了云州。」
晏文一愣,随即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此事当真?」
晏修点了点头,「明聪自作主张将人拦下了,倒是替你省了不少麻烦。」
晏文瞳孔一缩,身子猛然坐起,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才道:「她用了红
鸾?」
见秦王微微点头,晏文身子渐渐瘫软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妇人之见,实
在是妇人之见!」
晏修默然不语,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若是明聪没有出手拦下红鸾,你……」晏文一时难以启齿,终于咬牙问道:
「你……便真的要反么?」
晏修仍是默然,只是看着眼前香炉青烟缭绕,神情专注至极。
「我早就嘱咐过她,莫要再来为难于你……」晏文满脸无奈,仿佛瞬间苍老
许多。
「那是你的皇后!」晏修猛然坐起,一把扫去身前案上书卷茶盏,嘈杂声响
之中大声说道:「十余年来她咄咄逼人,做了什么你一清二楚!至今不肯废后,
真当我是傻子么!」
暖阁中只有那李公公一人服侍,眼见秦王如此暴怒,李公公吓得连忙跪伏在
地,不敢抬头去看兄弟二人。
名贵官窑瓷盏摔得粉碎,响声惊动外面护卫,李公公连忙起身,借着阻拦之
机逃出门去,不敢旁听这兄弟二人所言之事。
晏修视如不见,继续怒声说道:「当年云儿死的蹊跷,你说天意如此;如今
我竟意外还有子息在世,这才多久,她便派人前去暗杀?你说你嘱咐过她,你却
不想想,她是能轻易听你嘱咐的人么!」
「红鸾是你我当年所创,她说『此乃国之重器』,你便让我交权,」晏修瞬
间平静下来,「没事,天下,军权,这些我都交过,红鸾虽是我毕生心血,给她
却也无妨……」
「但怜儿是我唯一血脉,若是他果然有个三长两短……」晏修平静起身,随
意理了理衣襟,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无他,唯有鱼死网破而已。」
秦王迈步出门,留下晏文一人眉头紧锁,不言不语愣在当场。
*** *** ***
云州城内。
西门大街靠近城门处,有条青石小巷,巷尾有户胡姓人家,临街开了一间棺
材铺。
胡家祖上木匠出身,代代相传一门打造棺椁寿材的独门手艺,传到如今胡掌
柜这代,已然绵延了上百年的香火。
胡家所制棺椁寿材,做工精良,手艺精湛,又因原料皆是采自大山之中,素
来大气沉稳,虽是价格不菲,却也慕名者众,不少他州之人远道而来,只为定制
一口胡家棺椁。
今日天光明媚,胡掌柜坐在店中,面上却挂满了愁容。
「掌柜的,山里大木还要三日才能运来,店里的存货已经卖空了,眼下却该
如何是好?」店伙计小心翼翼递上茶水,面上也泛起愁容。
历来棺材铺中寿材都是提前定制、量身定做,只是胡家与众不同,店中常有
上等木料做就的昂贵寿材,为的便是达官显贵之家骤然有人夭亡,以其下葬才不
至于失了体面。
只是如今,莫说这些提前做下的寿材销售一空,便连店里做棺材的木料都被
订购一空,作坊紧赶慢赶,却还是赶不上前来下定的数量,胡掌柜特地多请了些
木匠,仍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如今木料用尽,已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闻听伙计问起,胡掌柜脸上抽了抽,一脸郁闷说道:「你来问我,我又去问
谁?云州城大大小小十一间棺材铺,这几天各色寿材都已售罄!我就奇了怪了,
怎么死人都集中到了这几天!」
「按理说,死人多了,那些便宜的寿材卖的通畅也算合理,你说咱家这一副
棺椁上百两白银,怎么竟也这般供不应求?」
胡掌柜挠头不已,面上愁云惨淡,眉头打成了结,不知该如何是好。
「既然供不应求,咱就不卖便是,掌柜的何必这般发愁?」店伙计出言宽慰,
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愁倒不是愁别的,少卖几副不过少赚些银钱,这世上金银哪有尽赚到手
的道理?只是咱们做死人生意的,有那买不到棺椁的,岂不便是有人曝尸在外?
若是没了这份慈悲之心,咱们胡家与别的棺材铺又有什么区别?」
「掌柜的和老祖宗们一样宅心仁厚,小的实在佩服!」
店伙计抬了自家掌柜一记,两人正自闲谈,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朗声问
道:「掌柜的,可有上好的现成棺椁?我家急用!」
胡掌柜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室外春光明媚,照得身上阴森之意尽去,他轻轻
缩了缩肩膀,笑着与来人说道:「客官请了!实不相瞒,店中棺椁早已售罄,便
是木料都定了出去,这会儿……这会儿实在是没有现成的了,您不如再去别的地
方看看?」
来人年岁不小,面上枯黄干瘦,看着貌不惊人,却有些威严气度,闻言皱眉
说道:「城里这几家棺材铺我都走遍了,都说没有现成的、让我来你这里看看,
怎的你这店里竟也没有现成的么?」
胡掌柜陪着笑脸说道:「客官有所不知,整个云州城里,往常也只有小店一
家常备上等寿材,寻常人家有人暴毙身亡,不过几块板子钉在一起就打发了,有
那达官显贵人家有人忽然登仙,一年里却也有不上几回……」
「这几日却不知抽了什么风,接连有人去世不说,还都是用的上好棺木,这
不,小人这店里的成品被人抢购一空,店里加班加点赶制,最快却也要七天以后
才能完成。」
来人眉头一皱,扯过胡掌柜手臂小声说道:「实话跟你说罢,我乃县衙执事,
受咱彭老父母之命,出来寻一副上等棺木,要赠予彭大人一位故交……」
「这差事大人交托给我,若是办砸了,我面上无光倒是无妨,弄得彭大人丢
了面子,怕是咱们都吃罪不起,胡掌柜的可晓得其中利害?」
胡掌柜听得一愣,连忙愈加恭谨说道:「原来是衙门里的官爷!小人有眼无
珠、失敬失敬!若是能为大人分忧,小人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这寿材实在是……
实在是没有了呀……」
来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却听说,胡掌柜当年曾亲手打制了一副上等
寿材,只留着到时候自用,据说那木料本已颇为难得,胡掌柜更是盛年之时倾力
而为,每日里摆在家中把玩欣赏,不知可有其事?」
胡掌柜大惊失色,连忙摇头说道:「官爷容禀!那寿材是小老儿为自己量身
定制,上面已点了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实在不能转手让人的!」
来人微微皱眉,轻拍胡掌柜手臂说道:「我家大人年纪轻轻便是本县一方父
母,将来前程只怕不可限量,若不是事急从权,也不会非要买你一副用过的寿材!
你且想好了,若是真个不卖,怕是错过了与我家大人结个善缘的良机!」
那胡掌柜神情变幻,若是旁人来买也就罢了,本县父母派人来买,自己若是
不识抬举,可不是结不结善缘的事了。
一念至此,胡掌柜黄牙暗咬决然说道:「既是老父母遣官爷来寻,小人便忍
痛割爱,那棺木厚重非常,何时何地送往何处,还请官爷示下!」
「这个好说!这个好说!」来人面色轻松下来,随即悄声笑道:「这寿材如
此贵重,却不知胡掌柜作价几何?」
胡掌柜一愣,随即苦笑说道:「官爷尽管拉走便是,何必谈钱?」
来人转头四处看看,见左近并无旁人,这才小声说道:「我家大人吩咐过了,
『不拘银钱几何,只管尽快买来』,以我之见,胡掌柜不妨要价一千五百两……」
「啊?」胡掌柜大惊失色,那寿材他虽爱若珍宝,却也值不上千两纹银,纵
是自己手艺精贵些,算上木料也不过三五百两纹银上下,这一千五百两……
他从商多年,为人本就极是精明,未等来人细说,便已明白其中关键,连忙
赔笑说道:「官爷这般豪爽,小人心里有数,定然不让官爷吃亏!」
来人看他如此上路,这才笑着点头说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你且抓紧
时间,将那寿材表面涂抹干净,弄好后送到百柳巷吕家宅子,那吕家老爷已然殁
了,如今停灵在家,只等棺椁下葬,却是越快越好!」
胡掌柜被人夺了心头所爱,只是一想到对方是本县太爷,便是给眼前之人不
少孝敬,自己也能赚上数百两银子,心中虽然不快,倒也不如何难过,闻言连忙
说道:「官爷放心,小人这就张罗,天黑前定能送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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